首页 > 专题集锦 > 中国佛学 > 法源 > 总第二十三期(2005年)

宋代华严中兴的过程、内容和特点——从慧因寺系到“宋代华严四大家”

作者:魏道儒 来源:本站原创 更新时间:2012年03月30日

 

 

内容提要:在宋代佛教史上,子被纳入华严系统,与其弟子净源有关。被称为宋代华严“中兴教主”的净源,所从事的振兴本宗工作主要包括四个方面:其一,建立永久弘扬华严宗的基地慧因寺;其二,终生致力于华严典籍的收集和整理;其三,提出华严宗新的传法系谱;其四,以华严教义解释其它较流行的佛教典籍,促动华严学在整个佛学中的运行。被称为“宋代华严四大家”的道亭、师会、观复和希迪,实际上最重视《五教章》,治学范围并不广泛。他们所争论的主要问题,是围绕对“同教”、“别教”的理解展开,理论色彩淡薄,宗派意识强烈。

关键词: 净源 华严宗 同教 别教

作者魏道儒,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中国佛学院研究生导师。

 

 

 

隋唐时期形成的佛教诸宗派,在从宋到清的千年历史中,绝大部分曾出现过数度所谓“中兴”过程。特别是华严、天台、唯识这“教门”三派,其兴衰消长变化,直接决定着佛学在特定历史阶段的面貌,从一个重要方面反映佛学的发展状况。研究不同时期教门三派中兴事件的过程、内容和特点,有助于对整个宋元明清时期佛学发展规律的把握。在这个方面,实际上还有很多研究工作是可以做的。本文拟通过对净源等人振兴华严本宗事迹的介绍,通过对所谓“宋代华严四大家”所关注的主要问题的分析,论述两宋时期华严复兴的过程、内容和特点。

 

 

 

 

一、慧因寺系与华严宗中兴

(一)、子璿成为华严宗师的原因

北宋时期,兼习《华严》或专业《华严》的学僧遍布南北各地。其中,杭州慧因寺集中的学僧最多,影响也最大,被视为中兴华严宗的基地。后出史书把北宋僧人子璿(一作濬)归于宗密下的法灯系,再传净源,使宋代华严宗传承一直未断绝。实际上,自宗密后,华严与禅宗融合,并没有一个师徒相承的华严宗法系,另外,子璿本人不仅华严师承不明确,也没有华严方面的著作和弘扬华严宗的突出事迹。他之所以成为华严宗师,与其弟子净源有直接关系。

子璿(9651038)是嘉禾人,幼年出家,先从天台宗僧人法敏习《楞严经》,又从临济宗汾阳善昭系下的琅琊慧觉习禅。据《佛祖统纪》记载,慧觉告诉他:“汝宗(指华严宗)不振久矣,宜励志扶持,以报佛恩。”[1]这表明,在南宋时期,就公认了子璿的华严宗僧人身份。但是,早期传记中并没有介绍他的华严宗师承,他本人日后也没有华严方面的著作。子璿离开慧觉后,住长水寺,以研究、宣讲《楞严经》和《大乘起信论》为主,听其讲经者近一千人。

子璿的代表作是《楞严经疏》十卷(今本《首楞严义疏注经》为二十卷),因“御史中丞王随序而行之,纸为之贵,赐号楞严大师[2]。《佛祖统纪》卷二十九谓此书是“以贤首宗旨”解释《楞严经》。最早认为子璿以注解《楞严经》宣扬华严教义的是其弟子净源。他在《教义分齐章重校序》中说:“若清凉(澄观)之释大经,圭峰(宗密)之解《圆觉》,长水(子璿)之注《楞严》,皆所以抗志一乘,潜神五教。”净源是在重校法藏的《五教章》时讲这番话的,实际上是把子璿与法藏、澄观、宗密并列。子璿被纳入华严宗系谱,与毕生以中兴华严宗为己任的净源不无关系。

子璿的另一部重要著作是《大乘起信论笔削记》二十卷。唐代完成的华严学说中,渗透了《起信论》的多种思想因素,所以此论更便于和华严学相联系。在宋代,关注华严教义的学僧中兼重此论者不乏其人。稍早于子璿的东京开宝寺守真(894971),一生“讲《起信》及《法界观》共七十余遍”[3]。从子璿习《起信》的净源此后接受了这个传统,依据《起信论》提出了排定华严宗诸祖的法系传承说。总之,子璿并不是研究和弘扬《华严》的学僧,他被纳入华严系谱,与其弟子净源以后在慧因寺中兴华严宗有直接联系。

 

(二)、净源中兴华严宗事迹

在佛教史上,净源(10111088)被称为宋代华严宗的“中兴教主”。他振兴华严宗的工作包括四个方面:其一,建立了永久弘扬华严宗的基地慧因寺;其二,终生致力于华严典籍的收集和整理;其三,提出华严宗新的传法系谱;其四,以华严教义解释其它较流行的佛教典籍,促动华严学在整个佛学中的运行。

据《佛祖统纪》卷二十九、《武林西湖高僧事略》载,净源俗姓杨,字伯长,泉州晋水(今福建晋江县)人。初依东京报慈寺海达法师出家,后游学南北各地。受具足戒之初,即随横海明覃习《华严经》,又习李通玄的《新华严经论》,曾到五台山求学于华严名僧承迁。最后南返从学于长水子璿,习《楞严经》、《圆觉经》和《起信论》。净源离开子璿后,主要活动于江浙一带,住持过多处寺院,有泉州清凉寺、苏州报恩寺、杭州祥符寺、秀水(今浙江嘉兴)青镇的密印宝阁、华亭(今江苏松江)普照的善住宝阁。其后,经在杭州的左丞蒲宗孟上奏朝廷,将杭州慧因禅寺改为教寺,命净源住持,使该寺成为永久弘扬华严宗的道场。宋代华严学的研究和传播中心地由此建立,并且长久不衰。

宋哲宗元祐元年(1086),高丽僧统义天航海来宋,上表四次,请传授华严教义,以便归国弘传。朝廷命有关部门推荐可以传授华严学的法师,首选的是东京觉严寺的诚法师,因为他“讲《华严经》历席既久”[4]。但诚法师上表推荐净源,于是朝廷采纳了他的建议,命与诚法师关系较密切的杨杰送义天到杭州慧因寺。义天在请教净源的同时,也带来了许多国内已佚失的唐代华严注疏,丰富了慧因寺的藏书。义天回国后,于第二年遣使送来金书《华严经》的三种译本一百八十卷,即“六十华严”、“八十华严”和“四十华严”,净源建华严阁安置。

经历唐末五代的动乱和灭佛运动,至北宋时,唐代华严类著述大多散失,净源常年致力于华严典籍的搜集和整理。由于他游学南北,熟悉各地的佛教情况,所以他在校订和注解每一种重要著作时,务必收集历代的注疏本,加以整理,刊出统一的注本。他所整理和注解的,包括了法顺、法藏、澄观、宗密等人的著作。在北宋时期,他是接触唐代遗留下来的华严典籍最多的人之一。他本人的著作,也以整理文献为特点。从他的记述中,可以了解唐末五代至北宋华严典籍的流传情况,以及华严学的发展情况。

第一,关于法顺的著作。从澄观开始,《华严法界观》即被认定为法顺所作,此书在宋代为华严学僧所重视。据净源《法界观助修记序》介绍,为此书作注解者“殆盈四家:西蜀仁周法师、开宝守真大师、浙水从朗法师、景德有明大师”[5],可见《法界观》流行之广。净源认为,所有这些注疏本“虽皆连疏累偈托文为证,而于所解之义,有多互违者”。所以他“删众说之繁文,补诸祖之要义,勒成两卷”[6],以便传于后世,有助于学僧修习。他改订重编的注疏本,即《法界观门助修记》二卷。

第二,关于法藏的著作。净源整理、校释的法藏著作主要有四部,首先是《五教章》。当他随横海明覃习《华严经》时,即认为《五教章》“开一乘之渊旨,发五教之微言,故其立言判义,独耀古今。兹实先圣之遗烈,作后世之龟鉴者也”。但是,当时流传的《五教章》各本“其间标题有乖谬(书名不统一),列门有参差(段落错乱,如第九门与第十门颠倒),传写有讹误(错字别字很多)”。鉴于有此“三失”,净源收集南北各地流传的多种本子,“与二三子详校其辞,以垂当世”[7]

第二部是《华严经义海百门》。据此书“详校题辞”,净源曾花费数年时间,“遍搜古本,历考十门以前之九门,具彰序意(指《义海百门》所述十门之前的序言),列义通结,唯后之一门,亡其通结(指十门之后没有与前面序言相对应的结语部分),或诸本传写缺文耶,或祖师立言互略耶”。这是对此书结构逻辑关系的考证,对此书是否有缺文,还不能肯定。另外,原第六门为“圆明解缚”,属误题,改为“差别显现”。

第三部是《妄尽还源现》。北宋天台宗人认为此书是法顺作,孤山智圆即持此说。净源在阅读唐裴休的《妙觉塔记》时,发现裴休认为此书是法藏作,于是根据法藏的其它著作证实此说。熙宁元年(1068),净源带上所收集的“诸郡《观》本”,请教钱塘通义子宁,又找出《妄尽还源现》中与《华严经义海百门》、《般若心经疏序》等相同的句子。从此,《妄尽还源观》被公认是法藏的著作。在考证《妄尽还源观》的基础上,净源于元丰二年(1079)作《华严妄尽还源观疏钞补解》一卷。早在景祐年中(10341037),净源在昆山慧聚法师处习《妄尽还源观》,所用疏文及科文均为法灯所作。净源认为,法灯大师“所释序文及诸观义,虽尽乎善,而未尽乎美”,所以,他“探清凉之疏旨,索《演义》之钞辞,补其遍善之功,成其具美之绩”。这是说,他要用澄观的《华严经疏》和《演义钞》来补法灯疏文之不足。实际上,他的疏文除引用澄观著作外,还引用了法藏的其它著作,以及僧肇的《肇论》、《宝藏论》(传为僧肇所作)等。特别引人注目的是,他还引用了子璿的《大乘起信论笔削记》。他受子璿重《起信论》的影响,并结合对法顺《法界观》和法藏《妄尽还源观》的理解,提出了马鸣为华严宗初祖说:

帝心(杜顺)冥挟《起信论》,集三重法界(指《华严法界观》中所述)于前;贤首显用论文,述六门还源(指《妄尽还源观》,此书分为六门)于后。推是言之,以马鸣大士为吾宗初祖,其谁谓之不然。[8]

《起信论》传为印度马鸣所著,因认为此论弘扬华严宗旨,所以立马鸣为华严宗初祖。另外,净源还认为传说是龙树所撰的《十住毗婆沙论》与《起信论》性质相同,所以立龙树为二祖,加上从法顺到宗密的唐代五位祖师,即成“华严宗七祖”说。建立华严宗的新法系,也是净源中兴华严宗的一个重要内容。

第四部是《华严金师子章》。由于此书是简要介绍华严宗教义,文简义丰,易于理解,在宋代佛教界流传很广,所谓“禅丛讲席,莫不崇尚”。就其注疏本言,净源见过四家,“清源止观禅师注之于前,昭信法灯大士解之于后。近世有同号华藏者,四衢昭昱法师,五台承迁尊者,皆有述焉”。净源认为这四家注解“或文繁而义缺,或句长而教非”,于是“探讨晋经二玄,推穷唐经两疏”,选取其中“与祖师章旨炳然相符者,各从义类以解之”[9]。他是参考智俨、法藏(晋经二玄)和李通玄、澄观(唐经两疏)的著作来注解《金师子章》,实际上释文中还引用了宗密等人的著作。净源注《金师子章》的著作名为《金师子章云间类解》,一卷,其序文作于元丰三年(1080)。

第三,关于澄观的著作。净源曾抄澄观的《华严经疏》,注于《华严经》经文之下,以便于观览,今存五十八卷。

第四,关于宗密的著作。治平二年(1065),慧因寺的可中作《原人论》科文及赞,送净源审阅。熙宁七年(1074),净源著《原人论发微录》三卷。此书引用典籍较多,尤其多引儒家和道家的典籍。但净源认为,此书是“录广钞之要辞,发斯论之微旨”,“然既录论主钞辞以发微旨,故号之曰《发微录》焉”。他用宗密的《圆觉经大疏钞》来解释《原人论》,其目的在于让人们全面理解宗密的著作。

以上是净源在整理和注释唐代《华严》注疏方面的主要著作,此外他还有《注仁王护国般若经》四卷、《佛遗教经论疏节要》一卷、《华严普贤行愿修证仪》一卷、《圆觉经道场略本修证仪》一卷、《首楞严坛场修证仪》一卷、《肇论中吴集解》三卷和《肇论集解令模钞》等。

就净源有关华严方面的著作言,具有传播华严学知识的特点。他的教学目的之一,是让学僧系统学习唐代《华严》注疏之作,融合各种不同见解,兼容并蓄。他在《策门三道》中提出三个令学僧思考的问题,前两个是《贤首判教》和《判教有差》,都是讲法藏与宗密在判教上有不同点,让人思考其不同的原因。第三个是《儒释言性》,列举儒家各种心性说,让人思考有哪些与佛教的心性论相同。这是把融合的范围扩大到儒释两教。总的说来,净源在华严学说方面的议论,没有超出唐代华严学。所谓华严宗的中兴,并不表现在提出新理论方面。

(三)、以华严释《肇论》的途径

除华严类典籍外,净源还研究过《肇论》,著有《肇论中吴集解》和《肇论集解令模钞》。前一部书是净源整理中吴秘思法师的遗稿著成,后一部书是对前者的再解释,并不是直接注解《肇论》本文。中吴秘思法师生前“久传《四绝》(指《肇论》),名冠环中”[10],所以,这两部书的学说特点,不仅反映净源本人的思想,而且反映北宋佛教界在理解《肇论》方面带普遍性的倾向。

《肇论中吴集解》在《宗本义》前题:

宗本之要,其妙明真心乎!然则心之为义,有性焉,有相焉。推之于相,万物不迁也;本之于性,万有不真也。统而括之,唯真俗二谛而已。夫观二谛之交彻,非般若无以穷其源。穷源极虑,故能内鉴照其真,外应涉乎俗。涉俗亡染,大悲所以不住;照真亡缘,圣智所以无知。以圣智无知之因,冥涅槃无名之果。

这段论述是讲《肇论》四篇论文的逻辑结构,也是对《肇论》学说的概括。按照这种解释,《肇论》学说建立在“真心”(即一真法界)论的基础上。由于“心”有性和相两方面,所以《物不迁论》是讲“心”的“相”,即由心产生的一切事物;《不真空论》讲“心”之“性”,即心的实体。把两者结合起来,不过真俗二谛,而《般若无知论》和《涅槃无名论》正是分别讲这两者。很明显,这番议论实际上是用有宗改造空宗,用华严教义解释《肇论》。

以华严宗教义释《肇论》,是两部书的共同特点,以两书对“不真空”的解释为例可见。《肇论中吴集解》在释《宗本义》文中指出:“幻有即是不有有,真空即是不空空;不空空故名不真空,不有有故名非实有,非空非有是中道义。”《肇论集解令模钞》在释前者的《不真空论》解题文时指出:“直以非有非真有,非无非真无。非,不也,《演义》云:以不不之,故云不真空”。[11]僧肇所讲的“不真空”,意为“不真”即是“空”,一切事物是虚假存在(不真),此即为“空”的体现,并不承认有一个实在的心生起一切事物。唐代元康的《肇论疏》也以“不真即空”释“不真空”。净源则认为“不真空”是“不空空”,即不把“空”空掉。这样,“不真空”就是“不是真正的空”之义。这是强调“真心”的实存。

把《肇论》般若学进行改造,是净源的自觉行动,他曾因此指出僧肇的理论不足。《集解题辞》谓:“夫总万有之本,莫大乎一心,宗一心之源,莫深乎《四论》。昔者论主,生于姚秦,遮诠虽详,表诠未备。”“遮诠”是否定表述,“表诠”是肯定论述。般若学对一切都不作肯定回答,僧肇也继承了这种论证方式,所以他并没有肯定过“一心”的实存。《肇论集解令模钞》则进一步指出批评僧肇“遮诠虽详,表诠未备”的原因:“言遮诠虽详者,详,广也,以八部《般若》洎破相诸论,当姚秦时已传东夏,故云虽详。表诠未备者,如《华严》梵文虽赍此土,而未翻宣。《楞严》、《圆觉》诸经,《起信》、《十地》诸论,犹在西竺。唯《法华》、《净品》等经流通于此,放云未备也。”此处所讲的憎肇未看到的几部经和论,是宋代佛教界比较流行的典籍,不仅仅为华严学僧所重。般若学的方法论已为佛教各派所吸收,而突出“真心缘起”,则是改造《肇论》的一个重要方面。

 

 

二、“华严四大家”与《五教章》

(一)、道亭的《义苑疏》

在唐代华严宗人典籍中,法藏的《五教章》引起浙江一带众多学僧的特殊重视。他们纷纷注解此书,并围绕其中涉及的某些概念展开论战。在两宋的《五教章》注释者中,道亭、师会、观复和希迪被后世称为“宋代华严四大家”。对《五教章》的研究,在南宋一度成为华严研究的代名词。他们对《五教章》的不同理解和所争论的主要问题,直接反映了当时华严义学的发展状况及特点。

道亭在北宋神宗时住霅溪(今浙江吴兴)普静寺,其它事迹不详。他撰有《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义苑疏》(简称《义苑疏》)十卷,杨杰为该书撰写前序和后序,后序写于元祐五年(1090)。对于《五教章》,谓道亭“考其笺释,古今未闻”,说明他是为该书作注最好的。

道亭“题称《义苑疏》者,分披众义,若华圃之敷荣;布置群言,摄题纲要之谓也。其所以如此,是要通过条分缕析《五教章》的众多义理,并且引经据典注解,达到把握其中心思想的目的。从形式上看,《义苑疏》与一般注疏之作没有差别。

道亭在释《五教章》题目时指出:“性海冲深,智行融会;义门广辟,势变多端。论其体性,不出海印三昧。所以尔者,良由此心具足实德,不动一处,能现万境。然而所现境不异心,能现心不异境。境智不分,譬如大海虽入众流,同一盐味。虽能现影,亦不变异,此明其总也。

按照一般的注疏体例,总是在解释所注书的题目时引伸发挥,阐述其中心思想。道亭也是这样,通过对《五教章》题目的注释,对华严宗教义予以总概括。他以“海印三昧”概括华严教义,完全继承了法藏的思想。他侧重从“心”“性”方面讲融会,认为万物是“心”的变现,同时又以心为本质规定,不能说有违于法藏的原意。但这种强调表明他与宗密的华严学更贴近,是接受了为禅学重塑过的华严学。对华严教义的这种归纳,也广为宋代士大夫所接受。杨杰在此书后序中说:“佛智潜入众生心,众生心中具正觉。道场不动,遍九会于同时;海水湛然,含万形而齐印。大中小法,岂有殊途?过现未来,全归一念。”把一切现象的融通全归于“一心”,而这“一心”又是“佛智”,这与华严宗的教义无违,并且是为宗密所强调的内容。因此,道亭虽然引用多种经典注解法藏著作,但他所着力发挥的,是完成于宗密的学说。

道亭不仅要讲清华严宗的“纲要”,而且要辨明华严宗与天台宗、禅宗的区别,这是《义苑流》的另一个重要内容。《五教章》在讲“顿教”时说:“顿者,言说顿绝理性,顿显解行,顿成一念不生,即是佛等。”[12]道亭对这一句的释文是:“言说顿绝等者,谓不同天台四教,绝言并令亡筌会旨。今欲顿诠言绝之理,则别为一类。离念之机,不有此门;追机不足,则顺禅宗。故达磨以心传心,正是斯说。既云言绝,何言顿教?若不指(立)一言,以直说即心是佛,心要何由传?故寄无言之言,直诠言绝之理,教亦明矣。”[13]

从慧苑开始,即认为法藏的“五教”说吸收了天台宗“四教”的内容。道亭首先指出,“顿教”中讲的“顿诠言绝之理”,是天台宗“四教”所不能包括的,是与它的不同处。因为,天台宗讲“绝言”,是讲忘言得意之类的“亡筌会旨”,而华严宗的“顿诠言绝之理”则不是这个意思。在这一方面,华严宗也与禅宗不同。禅宗所讲的“以心传心”,是不立一言(不指一言),即主张“绝言”。如果无言(绝言),那“心”又凭借什么来传?禅宗从“离言之机”、“追机不足”方面看待“言”,即为了启发素质低下者(机不足)去悟“理”才立“言”。所以,禅宗讲的“言”不是为了解释“理”。在道亭看来,如果无言(绝言),又哪里来的“顿教”?因为“教”指经典文字,是有“言”。华严宗的“顿诠言绝之理”,是用“无言之言”解释(诠)“言绝之理”。这样,华严宗的“言绝”指“理”的特性,不是指“绝言”会旨。这番议论,实际上是肯定佛教经典的重要性,反对禅宗“教外别传”、“不立文字”之说。道亭的这些见解,实际上也为宋代大多数禅宗僧人所接受。道亭努力辨明华严宗与天台宗、禅宗的区别,目的是树立华严教义的权威,说明华严宗优于其它宗派。到了南宋,关于华严宗与其它宗派的异同,成为华严学僧论辩的中心问题。但其所有论证,未超出澄观的议论范围。

道亭《义苑疏》对以后的《五教章》研究影响较大。南宋师会认为,《义苑疏》的释文大多依据澄观、宗密的著作,没有依据智俨和法藏本人的其它著作,所以很难把握法藏《五教章》的原意。这样一来,依据什么人的著作解释《五教章》,也成为一个有争论的问题。

 

(二)、师会及其弟子

师会(11021166)字可堂,早年师事佛智现,是净源的三传弟子,绍兴年间住持杭州慧因寺。现存标名师会的著作有三种:

其一,《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复古记》(简称《复古记》)六卷,原为三卷。据其弟子善熹在此书序文中介绍,师会早年重视研究《五教章》,菩提寺钦法师勉其注解此书。但师会颇知其难,直到65岁时才动笔,至“断惑分齐章”病逝。师会临终时嘱善熹完成此书。善熹在绍熙三年(1192)作《复古记序》,此书刻板流通在庆元三年(1197),可见历时之长。善熹在《序》中说:“先师专用古文训释,因以复古命焉。”在书后的“跋”中,他又具体说明“复古”的含义:“今云复古者,以先师专用《搜》、《探》二玄、《孔目》、《问答》等解释前代诸师作记。”因此,《复古记》是以智俨和法藏的学说为标准,与此前道亭的《义苑疏》不同。由于此书是师会和善熹合著,从而成为师会系的代表作。

其二,《华严一乘教义章焚薪》(简称《焚薪》)二卷,是师会为批判其弟子笑庵观复而作。观复曾作《华严一乘教义章析薪》,师会于绍兴十一年(1141)见到此书,逐条批驳,成《焚薪》,并于绍兴十七年(1147)作《送焚薪书》,送达观复。此书的形式,是先以“析薪曰”列观复著作原文,后以“议曰”为题批驳。

其三,《同教策》一卷,又称《华严同教一乘策》、《同教问答》等。此书虽标为师会所著,实际上是一份答卷。师会不仅个人注重研究《五教章》,而且专以此书授徒。他重视对《五教章》中所说的“同教”和“别教”的理解,专门出“同教”这一试题,让弟子们作答,然后由他下评语。他的问题是:

问云:华严大宗,唯同、别二教,别义讲解多同,但《易简》特异,而多不从。若同教一义,或曰三种,或曰四门,或曰立言小异,大义不差,而学者二三,不知孰是,请诸少俊,博采祖文,示其所归,当公论是非,不可私其所党。

师会以华严宗传法宗师自居,出此问卷,讨论当时华严学方面的热门问题。他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宗豫《易简记》,力图通过对这个问题的回答,统一学僧的认识。《同教策》先列师会的这一问话,接着分列学僧的答语,其后是师会的评论。在回答问题的人中,与师会观点完全对立的是观复。观复号笑庵,曾先后从学于宗豫、师会。其著作有《圆觉经钞辨疑误》、《华严疏钞会解记》、《金刚别记》、《遗教经论记》、《同教一义》等,引起反响较大的是《五教章析薪记》五卷。观复始终站在师会的对立面。

继承和发挥师会学说的主要人物是其弟子善熹。他除续完《复古记》外,还有《注同教问答》一卷,作于乾道四年(1168),专门批驳观复。他指称“笑庵法师遂据所闻,以辨差当,犹不体其本,而未免乎失焉”。还有《斥谬》一卷,批评把《圆觉经》与《华严经》相等同的观点。当时有人依据唐宗密重视《圆觉经》,抬高此经地位,认为它与《华严经》同属“别教一乘”。善熹引宗密、澄观和师会等人的观点驳斥。他着重指出:关于“—一圆融”、“主伴无尽”、“性起”等学说,只是《华严经》所讲,非《圆觉经》所谈。说《圆觉经》也讲“三圣圆融”是“极谬”之言,因为《华严经》所讲的佛是十身卢舍那,《圆觉经》讲的佛是三身佛中的报身佛;《华严》以普贤为长子,《圆觉》则“先举文殊”。善熹认为,宗密本人也没有把《圆觉经》视为“别教一乘”。他在力主维护《华严经》至高独尊地位的同时,还主张恢复华严的“五祖之道”。《辨非集》一卷,作于淳熙五年(1178),批判解空法师的《金刚通论》和《金刚事苑》,认为这些书于“禅教无用,士庶莫取”。《评金刚錍》一卷,批判天台宗僧人湛然倡导的“无情有性”论,认为“唯众生得有佛性,有智慧故;墙壁瓦砾无有智慧,故无佛性”。原因在于,“在有情数中,名为佛性,在非情数中,名为法性”。很显然,这些议论都是重复澄观的老调。另有《融会一乘义章明宗记》一卷,又名《释云华尊者融会一乘义章明宗记》,因今本书前有缺,亦有人认为是师会作。此书是注解智俨《孔目章》第四卷中的《融会三乘决显明一乘妙趣》,而论述的重点依然在“同教”与“别教”的关系方面。

总观善熹的著作,基本是为论战或发挥师会学说而作,对外是批判天台宗的“无情有性”论,对内是通过“同教”与“别教”之辩,维护《华严经》的至尊地位。善熹直接继承师会法系,但后来并未被列入所谓“宋代华严四大家”之中。

师会的另一著名弟子希迪,又号“武林沙门”,于嘉定十一年(1218)著《五教章集成记》六卷(今存一卷),具有总结研究《五教章》成果的性质。嘉泰元年(1201)作《注一乘同教策》,注解师会的《同教策》。此外还有《评复古记》(又名《扶焚薪》)一卷,是批判观复的。希迪的著作也是以《五教章》研究为中心,主要讨论“同教”与“别教”的问题。

师会身为华严传法宗师,在浙江一带有较大影响,除上述弟子外,从其学习的僧人知名者不少。据《补续高僧传》卷三,宁道慧定(11141181)俗姓王,绍兴山阴(今浙江绍兴)人,幼年出家,曾从学于道隆、师会、景从,以习《华严经》为主。据说他“超然自得,出入古今,不妄随,不苟异,三师盖莫能屈也”。他曾在江浙一带住持过多所小寺院,著有《金刚经解》、《法界观图》、《会三归一章》、《庄岳论》等,“皆盛行于世”。

另有子猷(11211189)字修仲,晚年号笑云老人,俗姓陈,绍兴山阴人。受具足戒后,先习《华严经论》于广福院,后游钱塘,到慧因寺从学于师会。他后来住山阴城东妙相院二十年,从其学者“常百余人”。子猷治学有兼容并蓄的特点:“虽华严其宗,而南之天台,北之慈恩,少林之心法,南山之律部,莫不穷探。历讨取其妙,以佐吾说。至于百家之书,无所不读。闻名儒贤土,虽在千里之远,必往交焉。”[14]子猷虽兼习各宗教义,目的仍在于弘扬华严宗。他在绍兴一带传教,形成了一定影响。

自北宋净源以来,华严学一直盛行于杭州一带。从总体看,慧因寺始终是南宋研究和弘传华严的中心,师会系所注重的典籍和所讨论的问题,也是当时大多数华严学僧所专习的经典和所关注的问题。

 

(三)、同教别教之辩

法藏在《五教章》卷一开头说:“初明建立一乘者,然此一乘教义分齐,开为二门,一别教,二同教。”所谓“一乘”分为两部分,即“别教一乘”和“同教一乘”。“别教一乘”指有别于三乘教义的华严独特理论,“同教一乘”指与三乘教义有相同处的一乘教义,天台宗的教义即属此。

这里的“三乘”与“一乘”之说,源自《法华经》。该经《序品》云:“佛世尊演说正法,初善、中善、后善。”由于佛说法有初、中、后的三个阶段,相应的“教”也就有三种,即“声闻乘”、“辟支佛乘”和“菩萨乘”,此谓“三乘”。由于“三乘教”均为佛所说,所以它们均统一于“一佛乘”,所谓;“如来但以一佛乘故为众生说法,无有余乘,若二、若三。”[15]该经在《譬喻品》中,还以羊车、鹿车、牛车和大白牛车的比喻来说明三乘与一乘的关系。《法华经》讲这些内容,目的在于论证“会三归一”,消除佛教各派的对立,协调各种不同学说的关系,把全部佛教统一到后出的大乘佛教理论上来。法藏在判教中吸收了《法华经》关于三乘与一乘的说法,同时加以创造,把“一佛乘”又分为别教与同教。师会系所争论的主要问题,即围绕如何理解“同教”与“别教”而展开。自师会出《同教策》,围绕这个问题的争论竟然延续了几十年,当时著名的华严学僧大多都参加了讨论。论辩的双方,一方是师会及其弟子善熹、希迪,另一方的主要人物是维护《易简记》观点的观复。

关于“同教”,善熹在《明宗记》中有一个总结性的说明:

言同教者,以同字一言立教。总名通目,一代诸眷属经,皆名同教也。于中虽有偏圆顿实,始权愚小等教之殊,而各教下所诠教义、理事、行位十法义门,皆从《华严》圆别根本法轮所流所自故,派本垂末故,即末同本故,故名圆教也。

同教是一个总名,包括了《华严经》以外的所有经典(诸眷属经),并不是单指《法华经》。这个说明,完全贬低了《法华经》的地位,把它从“一乘教”中剔除出去。在善熹看来,同教中虽然也可划分出八种名目(偏圆顿实、始权愚小),但它们所讲的某些与《华严经》相同的义理(十法义门),都是从作为“圆教”和“别教”的《华严》中流出的,《华严经》是“本”,包括《法华经》在内的一切经典都是“末”。由于“本”可以包括“末”,所以《华严》称“圆教”。善熹的这番议论,以贬低天台宗,树立华严宗的至尊地位为目的。

善熹对同教的认识,与他对别教的界定相联系。《明宗记》在解释“别教者,别于三乘”时指出:“别者,迥异了义,名《华严经》宗本一乘,是诸佛众生平等,本有广大智慧,具足教义、理事、境智、行位、因果……迥异一代诸眷属经中小乘、三乘末教所诠。”因此,“别教”在经典上专指《华严经》,在教义上(以“十对”为代表讲,即上文的“十法义门”)专指华严宗理论。

继承和发挥《易简记》的观复对同教和别教是另外的理解。“今此一乘,具同别二教,教义之分齐也。以下列十门释此教义(指华严宗的教义),不出三乘。一乘若别教一乘,则三乘等,本来不异;若同教一乘,则三一合明。今虽标一乘,摄三乘等俱尽,所以统收不异,故曰一运载,合融放日乘。”[16]观复还指出:“会三归一,即是同教;若知彼三乘等法本是一乘,即是别教。……故云:一切三乘等,本来悉是一乘也。”[17]很明显,观复首先严格按照《五教章》的论述来理解,认为“一乘”中包括同教和别教。但是,他接着援引《法华经》关于三乘与一乘的关系论述同教与别教的关系,把三乘与一乘的统一关系套用在同教与别教关系上,这就既抬高了《法华经》的地位,又取消了《华严经》的独尊地位。

师会在《焚薪》卷上驳斥这种观点:“今说一乘,不知一乘乃缘起圆融无尽普法,而云不出三乘,一乘岂不妄乎?……夫别教一乘,圆融具德,卓绝独立,余如虚空。纵收请教,—一同圆,故曰:唯有一乘,更无余也。”师会认为,“一乘”专指华严宗教义,这种教义是“三乘”所不能概括和包含的。如果说一乘“不出三乘”,那么“一乘”岂不是成了“妄言”。因此,“别教”、“一乘”、““圆教”均持指华严教义,除此之外,统属“同教”。此后的善熹和希迪,都以此为立论的基点。

同教与别教之辩,基本在《五教章》的学说范围内进行,涉及到如何看待华严教义与别派教义的关系,属于判教问题。师会等人始终站在抬高《华严》地位,强调华严教义优于别派教义的立场上。从这些争辩中,看不到华严学本身有什么发展,华严学僧甚至对本派理论的具体内容是什么都含糊了。这既是诸派融合过程中出现的必然现象,也反映了宋代华严义学的低落状态。华严学僧已无力全面继承唐代华严学的成果,更谈不上有什么理论创新了。这种争辩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宋代佛教的状况。当时在所谓“教门”中,天台和华严两宗均有“中兴”气象,华严学僧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天台教义和《法华经》,具有为本派争夺生存权的意义。当然,华严学僧内部的这种争辩能够兴起并持续下去,表明华严宗还有一定的活力,表明华严学还有一定的群众基础,受到来自僧俗各界的关注。到宋代以后,这种程度的争辩也就见不到了。



[1] 《佛祖统纪》卷29,《大正藏》卷49294a

[2] 上引均见《补续高僧传》卷2,《卍续藏经》77册,374c。以下引该书均依此版本,不再注出。

[3] 《宋高僧传》卷25

[4] 《补续高僧传》卷2

[5] 见《卍续藏经》卷58562a

[6] 上引均见《卍续藏经》卷58562a

[7] 《教义分齐章重校序》,见《卍续藏经》卷58561c

[8] 《华严还原观疏钞补解序》,见《卍续藏经》卷58562a

[9] 《金师子章云间类解序》,《大正藏》卷45663a

[10] 净源:《肇论中吴集解题辞》。

[11] 本文所引的《肇论集解令模钞》是十年前托朋友从日本寄回的复印本,从哪个图书馆复印已忘记。

[12] 《五教章》卷1

[13] 《义苑疏》卷2

[14] 《补续高僧传》卷3

[15] 《妙法莲华经·方便品》。

[16] 《焚薪》卷上引《析薪》文。

[17] 《焚薪》卷下引《析薪》文。

 

中国佛学院
中国北京市西城区法源寺前街9号 9 Fayuansi Qianjie,Xicheng,Beijing 100052 China
TEL:010-83520844,83517183 FAX:010-83511897
网站电话:010-83511897 邮件:zgfxycn@sina.cn 京ICP备15002843号